“如果不是特蕾莎要求,我又怎么会这么多事?” 这一声叹息,道尽了父亲的无奈。 “特蕾莎……”艾格隆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回复,“真是太为人着想了,我感觉自己配不上她这一片好意,因为我实在没有什么能够回报她的。” “你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可回报的,但是特蕾莎并不是贪图这些的孩子,她只要自己开心就好。”大公皱了皱眉头,然后苦笑了一下,“也许我该反省一下,我把她教得太特立独行了,以至于她总是做一些对自己并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脑子里也都是怪想法。” “我反而觉得您应该为此感到骄傲。”艾格隆笑了笑,“我认为特蕾莎才是真正在为自己而活,至少她知道做什么事情可以让自己开心,有些人活了一辈子可能都不知道。” “希望如此吧。”大公耸了耸肩。 艾格隆看得出来,大公并不对女儿生气,相反倒是有些宠溺和骄傲,他的抱怨也是一种另类的炫耀而已——所以,他才对特蕾莎千依百顺,甚至连她顶撞皇帝陛下也毫无怨言。 两个人一边交谈,一边走上了马车,接着马车向着维也纳郊外的市镇缓缓驶去。 大概过了一两个小时左右,他们来到了一座小型城堡的外围。 这座城堡是普通的式样,因为地处僻静,而且外观简朴无华,就像是个修道院一样。 就在它的旁边,一条小河从中流过,河中疏疏落落露出些石头,水波拍击着这些石头,散落成流苏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动着粼粼波纹。睡莲、灯心草从河岸边宛如精美的壁毯,装饰着两岸,然后逐步蔓延,一路来到了城堡周围,更加为它增添了几分孤寂。 走下马车之后,大公没有立刻靠近城堡,而是远远眺望了一下这幢建筑,以及旁边的景色,最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地方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就像里面的人一样,没人还会记得他们的存在,直到他们默默消失为止。” 艾格隆一瞬间感受到了他的惆怅。 “但至少从结果来看,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艾格隆用自己听过的一句名言回答。“老兵永远不死,只会渐渐凋零。” 大公转过头来,打量了他一眼。 “看不出你还挺会说话的。”接着,他点了点头,然后又有些怅然若失,“没错,会日渐凋零,每次我来这里的时候,总会少那么一两个人,他们大多数都比我年轻,如果身心健康的话——” 说到这里,他又停下来了。 他沉默着带着少年人以及一群随从,走到了大门口。 守门人显然知道他要到来的事,一边向他行礼一边马上让他们进来了。 很快,里面又有几个人向他们走了过来。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中年人,他一见面就向着大公行了个军礼。 “殿下,欢迎您的驾临!” 凑近了以后,艾格隆才发现,对方虽然肢体看上去完好,但是脸上有一条触目惊心的刀疤,这条刀疤从被棕色头发覆盖的后脑一直蔓延到了嘴角,几乎可以肯定他当时被马刀在脑袋上狠狠砍过一刀,最后侥幸逃生——也许这就是他在这儿的原因吧。 “他是这里的负责人,费迪南-亨奇上尉。”正在艾格隆思索间,卡尔大公突然开口向艾格隆解释。 “上尉,您好。”艾格隆向着对方点头致敬。 “这位是……”看着面前的少年,亨奇上尉有些疑惑。 他吃不准这位少年的身份,从衣着和排场来看他肯定是为贵族,但又肯定不是大公的儿子,因为大公的儿子目前年幼。 但是放眼奥地利国境内,能够被大公这样对待的人又有几个? “他是莱希施泰特公爵。”卡尔大公低声说。 “莱希……莱希施泰特……公爵?”亨奇上尉皱着眉头,念出了这个拗口的封号。 片刻之后,他好像反应过来了,突然睁大了眼睛瞪着少年人。 “拿破仑的儿子?”他一时忘却了礼节,指着少年,然后大声问。 “是的。”卡尔大公点了点头。 “呃……这……”亨奇上尉似乎整个人都迷糊了,好不容易才回复过来。 “殿下,您带他过来做什么?我们这里也不收容俘虏啊。”接着他问。 这句话,让大公和艾格隆都忍不住同时笑出了声。 “少开玩笑了!”笑了片刻之后,大公板起脸来呵斥上尉,“我今天带他过来参加活动,让他见识一下。” “我们这里废人有的是,但值得见识的东西可就少了。”上尉耸了耸肩。“我怕公爵会失望。” “你们就是最好的见识了。”卡尔大公回答,“比如你,亨奇,你跟他说说你的从军经历吧。” “我嘛……我没什么可以说的,我的从军生涯就是效力于骑兵部队,就这么一句话。”上尉摇了摇头。 “你太谦虚了。”卡尔大公摇了摇头,然后向艾格隆解释,“他是个非常勇敢的骠骑兵军官,身先士卒,屡次获得勋赏。结果在瓦格拉姆战役当中受了重伤,不得不退出现役。” “那些虚名倒也没什么好提的了,殿下,您肯定上过课,每场战役都有人教您,怎么部署,怎么调动,在纸面上死了多少人,丢了多少大炮和军旗……这些您恐怕比我都熟,如果您愿意听的话,我倒是可以跟您讲下我受伤的经历,这种东西您肯定没有老师教。”上尉看着艾格隆,然后说。 “请讲给我听听吧。”艾格隆回答。 “在我打的最后一场仗里,我们军队奋勇拼杀,打得还不错,可惜最后落在了下风,为了挽救局势,上司命令我们冲锋,我照办了,拿着马刀就冲着法国人的阵地冲了过去,和法国骑兵绞杀在了一起,结果我就挨了这该死的一刀……”上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翻开了额头的头发,这时候艾格隆才发现,他右边耳朵缺了一半。 “在我受伤的同时,我骑的那匹该死的马也中了一枪,然后我们被撂倒了,那个畜生倒下的时候把我压在下面,虽然让我断了两根肋骨,但是也让我不至于被别的马践踏,也不至于再中一两发流弹,勉强保住了我的命。有时候我想想,倒觉得它干脆把我压死反而更省事一些。”军官笑了笑,这个笑容因为脸上触目惊心的刀疤而显得尤其狰狞,不过他的语气倒是轻松愉快,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我当时就昏迷过去了,然后一醒过来,已经入夜,去他x的,我现在都没法形容我当时所处的环境,便是和您讲到明天早上也不能使您得到和我一样的体验——我闻到的气味臭得要命,想转动一下又被死马和死尸卡住了,浑身难受但是又动弹不得。我睁开眼睛,又看不见一点东西。空气的火药和血肉混合的臭味让我以为我都快失去嗅觉了,我知道我快死了,但是我并没有害怕,我只觉得吵闹,因为我周围的那些将死未死的家伙都在那里哼哼唧唧,当然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是在呻吟,可是老天,那时候我真的感觉不到……” 虽然语气上尉的语气非常平静,但是艾格隆仍旧能够感受到他当时惊心动魄的经历。“那后来呢?” “后来我继续昏迷了。”上尉又耸了耸肩,““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在军医的帐篷里,连军医都没想到我这样的伤势居然还能活下来……我事后才知道,我们那一堆人大概就活下了两三个人。顺便一提,因为我们的军队已经撤退,所以是法国军人在打扫战场的时候把我捡出来的,那个兔崽子救了我一命,但是也把我的怀表给顺走了,真可惜我没再碰到过他,不然真得请他好好吃几顿饭。” “再后来呢?”艾格隆问。 “再后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会一点法语,告诉军医我是军官,所以军医把我救活了以后就把我留在了俘虏营,后来两军交换俘虏的时候把我送了回来,而我因为伤势过重就此告别了前线。”亨奇上尉看着艾格隆,然后又笑了笑,“殿下,您觉得我在跟您诉苦吗?不,当然不是,比起那些倒霉蛋我都算走运的了,我只是告诉您,打仗可能和您上课的时候看到的不太一样,真的会流血会死人,而且又臭又脏。” “……这是很有意义的一课,谢谢您。”艾格隆迟疑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好了,带我们进去看看吧,我想里面的人不等我到是不敢开始吃午饭了,我们可不能让他们久等。”大公又下了命令。 “遵命,殿下。”亨奇上尉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来,带着一行人走进了城堡深处。 在经过走廊的时候,艾格隆看到城堡内的草地上又一群人在散步——只不过,那些人有些拄着拐杖,有些坐着轮椅,他甚至还看到一个独臂人在画画。 战争确实结束了,但是它的宏伟遗迹十一年后还矗立在这里。 正当他走马观花的时候,亨奇上尉也偷偷地在跟一个卡尔大公带过来的随从副官询问。 “今天是怎么回事啊,大公怎么带这位……这位殿下过来啦?” “大公想要带他过来看看,顺便和老兵们聚餐。”副官回答。“所以你让这里的人小心点,不要冲撞了殿下,不然可要倒大霉。” “那当然不至于,当年拿破仑被俘虏了都没被枪毙,我们谁还有兴致去对付他儿子啊。”上尉耸了耸肩,“只不过,为什么大公要这么干啊?” 副官看了看周围,然后放低了声音,“据说是打算让他和特蕾莎殿下联姻,所以大公想要让殿下跟周围人打好关系,免得有人多嘴多舌。” “好家伙……我们输了一个公主还没够吗?他爹不是已经死了吗?干嘛还要这样啊?”上尉挠了挠头,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你要是再乱说话,小心被人扔到河里去。”军官瞪了他一眼,“这些事不是你有资格关心的。” “好,好,我明白了。”上尉讪笑着点了点头。 他的心情相当复杂。 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心里却没有多少愤恨。 在经过了最初的冲击之后,他又觉得好像并非不可接受,甚至有一种奇怪的和谐感。 “好像也不错啊,两个统帅的儿女结婚,挺般配的不是吗?我们和法国又不是罗马和迦太基,永不往来。”片刻后,他又说。“再说了,公爵本来不就是奥地利女人的儿子吗?” “我再说一次,这不是你能够多嘴的事情,不需要你支持也不需要你反对。”军官又呵斥了他一句,“你好好招待两位殿下就行了,注意不要让人冲撞了公爵。” “放心吧。”上尉又笑了起来,脸上的疤痕也随之被扯动,“都这时候了,谁还在乎那些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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