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行人比较多,因此王敖的跟踪不易被王敬发现。 王敖总也保持着与王敬半远不近的距离,他见王敬去了一个昔日稍有些眼熟的地方。 那是李游曾经摆摊的古树下,桃叶也曾在这里呆过两天,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古树下是空的。 王敬挨个问了附近的商贩,总算打听到当年摆摊施舍膳食的人姓李,那时借住在不远处的一家寺院。 他又沿途打听到寺院的位置,然后拄拐进了寺院。 王敖随后不久跟了进来。 只见王敬跟和尚们打听当年的施舍膳食之人,自称是那人的朋友,先后问了好几个和尚,才有一个跟王敬讲了详情。 “四年前的一个晚上,李公子来跟方丈辞行,说他要回家乡去,请方丈将他那些物件转交他妹妹。至次日,迟迟不见李公子出门,有位师兄去敲门,却发现李公子借住的那间禅房竟已经没人了,门还是朝内闩着的,大家都觉得很怪,便把那间房锁了,从此不再用。至今里面只有李公子遗留的行李,也没见他妹妹回来取。” 王敬也听得纳罕,又请教:“是哪一间禅房?我能去看看吗?” 和尚就引着王敬到那间禅房外,开了锁,又先行离开了。 王敬独自走进禅房,禅房的窗户很小,屋内光线很弱,他进屋后走得异常慢,不断用手摸索着,一直慢慢摸到了床。 王敖轻手轻脚走到门外,默默注视着,他感觉得出,王敬在屋内的行走几乎完全靠用手摸。 床上有些灰尘,王敬不断往里摸,摸到了被窝里有一根粗树枝,他又拉出树枝来仔细摸,那树枝上宽下窄、左右各有两个伸出的细枝丫,排列均匀,倒很像人身体上胳膊和腿的位置。 他记得桃叶说过,她只有魂魄来到了这个时代、她现在的身体是鬼王用一片桃叶所制作的。 那么李游存在的方式应该是和桃叶一样的,这粗树枝很可能就是鬼王为李游所造的身体,而李游肯定是已经完成了任务、魂魄回归了原来的时代,所以此处只遗留了李游用过的身体。 如此推测,倘若桃叶也能完成任务——把鬼王餐厅的饭菜卖够了数,她应该也就可以直接在睡梦中魂魄离体、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可那些摆摊用的东西都还在这儿,他想,桃叶多半是还滞留在这个时代,也多半就在建康。 门外窥测的王敖,见王敬坐在床边、拿着树枝久久发呆,便走了进来。 王敬听到了脚步声,不自觉往王敖这边看。 王敖一直注视着王敬的眼睛,他发现,即便王敬把目光投向自己,那眼神还是不能集中在一个点。 他忍不住把自己疑惑了几天的问题给问了出来:“你到底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三弟,你跟踪我?” “你是听声音才听出是我的吧?” 王敬低头,沉默不答。 “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有病就看,你何必要瞒着?”王敖很是不解。 王敬固是沉默,却显得有些不安。 “你说话啊!”王敖实在急躁,使劲摇晃了王敬。 王敬无奈,只得答了话:“太医令都束手无策,你更治不了。” “你找过太医令?” “你可能不知道。我自伤了脚,就一直在吃一味药,是太医令为我配置的。他告诉我,此药止痛有奇效,但也很毒,能少吃就尽量少吃。我曾问他有多毒,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只叫我吃得越少越好。我盲猜,必是与性命有碍。 起初我很不能适应脚伤的痛,吃药难免就多,不想几个月功夫,竟渐渐食不知味了。那时桃叶以阿娇的身份住在我们家,因她非要给我送饭,被她发现了我味觉减退,她当时很伤心。看她哭成那样,我很怕被更多人知道,也因此尽量少走路、少吃药。 但后来,我得知阿娇已死,突然间没有了活下去的欲望,为查命案四处奔走,使劲作践这脚。那一阵,母亲为我的不惜命,哭得死去活来,让我觉得很罪过,又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要让父母为我担惊受怕。 可是,那药不知不觉吃了太多,就有了依赖性,每日必吃不可,否则寝食难安。在永昌呆了几个月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嗅觉也淡了。我才意识到,当初的味觉丧失绝不是药毒的唯一害处,只怕五觉都会被连累。 果然,不上一年,我的视觉开始模糊。又一年,连触觉也开始变得麻木。不必问哪个大夫,我心里也明白,五觉尽失之日,必是我命终之时。”王敬说完这番话,闭目微微一声叹息。 王敖听得胆战心惊,他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你是因为五觉渐失、怕被知道,才故意疏远桃叶?而她却一直以为你是顾念玉儿?” 王敬眉头紧锁,答道:“起初确实是为顾忌玉儿心情,不得不跟桃叶保持距离,后来的缘故就太复杂了。身为人子,父母健在,我岂能让他们知道我不久于人世?桃叶不是个擅长保密的人,若叫她知道我看不清,难保她就会时不时扶我一把,那样父亲迟早就也会知道。” “同住四年,你竟然都瞒住了他们?”王敖深感不可思议。 “五觉的减退是一个极缓慢的过程,它让我有适应期,而且我每天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每一处都极其熟悉,隐瞒便不算难。玉儿是个孩子,又总沉溺于面容被毁的悲伤中,我这四年大多都陪在玉儿身边,父亲和桃叶便不太有机会留心。” “你的五觉,现在究竟是怎么个程度?” “味觉和嗅觉已经完全没有了;视觉和触觉还有些,在光亮处,能勉强辨得出人或物的轮廓,在昏暗处,就必得近在眼前才能识别;唯有听觉,目前还维持得与常人差不远。” “难怪桃叶说,无论她穿了什么你都看不见,原来你早就看不清了?”王敖望着王敬,顿时十二万分心痛涌上心头:“你为瞒父母,就谁都不说,只管一个人承受。你叫我们这些做兄弟的情何以堪?” “我也不想……”王敬抬头,是那般消沉:“桃叶曾告诉过我,她来自另一个时代,她的时代人人平等、自由,很美很美,她是为了我才留下的。我真的好感动,我也想过,无论余生有多长,我就和她一起隐居、厮守几日…… 可是,一旦没了贵族身份,我便是一个废人,莫要说养家糊口,我如今连自理都难,我只会拖累她。如此,我还不如早死,那样她就会回到属于她的、那个美好的地方,再不会被当做异类…… 可是,我又很害怕早死,玉儿已经没有母亲、没有了祖母,如果再失去父亲,她如今这般面容,今后又有谁能接纳她、善待她?阿娇地下有知,又该何等伤心?” “你怎么会活得如此纠结?”王敖望着王敬,不住地摇头。 王敬转动着手中的粗树枝,他的脸憔悴黯淡,目光几乎是绝望的。 王敖盯着王敬看了一会儿,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母亲已经走了,父亲远在天边,你没有必要继续隐瞒下去了。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大哥,我们是你的兄弟,我们有责任替你分担。” 说罢,王敖就往外走。 “三弟……”王敬叫着,他好不容易摸到手杖,忙扶着墙往外走了几步,走到门前,再看外面已经没有了人影。 这次王敖一进家门,就立刻来到灵堂叫王敦:“大哥,你出来,我有重要事跟你说。” 王敦知道王敖这两日一直在照顾王敬,似乎猜到了是王敬的身体有恙,他嘱咐了周云娘两句话,就忙跟着王敖往外走。 玉儿看到王敖那般神色凝重,心里很害怕,也跟了出来,喊住王敖问:“三叔,是不是我父亲不太好?” 王敖点点头,就将王敦和玉儿带到后院僻静处,把他方才跟踪王敬到寺院之事、王敬的病情都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王敦、玉儿都吃了一惊。 玉儿简直有些不知所措,稀里哗啦就哭了起来:“父亲天天陪着我,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你一门心思只想着你的脸,你哪还记得身为女儿应该关心父亲?”王敖忍不住指责了玉儿。 玉儿哭得更加伤心,脸上的面纱都湿掉了。 王敦低头,也很是懊恼:“别说玉儿还只是个孩子,二弟回来后这几天,我也没看出来。” 王敖冷笑一声,又挖苦了王敦:“身为长兄,你除了会指责别人,还会什么?” 王敦无话可说。 “母亲虽然不幸,毕竟也已年将六十。可是二哥,他才刚三十出头,竟已有下世之兆……”王敖说着话,不自觉泪水盈眶。 玉儿哽咽着问:“父亲就真的没救了吗?” “你若在乎你父亲,就不该排挤桃叶。他如果能和心爱之人厮守,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王敖强忍回了眼泪,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他有点违心。 王敦犹豫了一下,还是稍稍提出了异议:“可是,咱们的父亲还陷在永昌。我们还是要想办法让永昌王进京,这事,非得二弟亲自出面才行,他必须继续做驸马……” 王敖顿时火冒三丈:“如果父亲知道了二哥的病,你认为他能赞成你的想法吗?” “我同意大哥的想法。”王敬拄着手杖,出现在后院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爹爹……”玉儿狂奔过去,搀扶住了王敬。 王敬慢慢走近,目光深沉:“我现在很理解父亲的坚持了。当一国的大权掌握在不讲理的人手中,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我们必须让永昌王入京。” “可是……” 王敖才刚说出两个字,又被王敬打断了:“我们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被欺负到这个程度,难道你觉得可以就这样算了吗?” “当然不是!”王敖望着前方停灵的屋子,恨得咬牙切齿:“要是让我下次再见到公主,我一定宰了她,为母亲报仇!” “然后呢?我们家被判一个满门抄斩?”王敬追问着,露出一脸苦笑。 王敖无言以对。 灵堂中有两个下人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一见着他们就赶紧禀报:“三位公子,太皇太后来吊唁了,公主也跟着,已经在灵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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