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扬起了手。 恸哭着的容氏登时上前掣住了沈莳的肘,“老爷,您看在奴奴为这家终日劳苦,倬哥儿也素日懂事端稳的份上,饶了宛姐儿这一次罢!” 沈莳甩开她,“饶了她?你自个儿扪心说说她这次做的是什么事?” 他在容氏流涕声里掷地有声,“是谋害祖母!就是拿去衙门断案也是徒刑三年,仗责一百!” 容氏哭声更厉。 大抵是被这样的罪刑唬怕了,沈南宛也滔着泪来攀沈莳的胳膊,“爹爹,我晓得错处了,我不敢了。” 一下一下的拉扯,扯得沈莳愈发拱火,当即甩了她一巴掌,“你不敢了?你做都做了,你跟我说你不敢了?你怎么不之前就不敢了?” 沈南宛半边的脸颊很快肿了起来。 火辣辣的疼痛牵起了素日积攒的怨恼,沈南宛抬眼看着沈莳。 见他黑着脸怒着眉,眼里仿佛喷着火,她不由得牵了嘴,声音幽幽,“若不是爹爹只顾自个儿仕途,要拿我去做指挥使的填房,我至于做出这样的事么?” 沈莳一怔,“所以,是我的错了?” 沈南宛蠕了蠕唇,没说话。 容氏连忙解释:“老爷,宛姐儿不是那个意思,您也晓得,那萧指挥使是如何狠厉,对待自个儿人都能眼睛不眨地抽掉脊梁骨,我们沈府又同他有着仇雠,宛姐儿嫁过去岂不是白白葬送她的性命?宛姐儿也是怕极了才做出这样的事。” 你一言我一语,句句没离开填房买官。 沈莳大有被人戳破心思的难堪,怒指着沈南宛,“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我要将她嫁给那老匹夫,她也不得反驳,而今做出这等不忠诚孝的事情,既不检迹,还跟我谈‘不想’,我且告诉你,不想也得想!” 这话撂下,天塌下似的,砸得沈南宛面无血色。 看得沈南伊颇为扬眉吐气,直顾冷笑,“往日我瞧着二妹妹你乖巧本分,没曾想竟是个藏锋的人……” “你闭嘴!” 她没说完,沈莳就蒙头斥了过来。 沈南伊不可置信地看着沈莳,“爹爹。” 沈莳冷冷掀了眼皮,“你以为你就没什么错?要不是守不住你那张嘴和宛姐儿当众对峙,能气得你祖母咳血?” 沈南伊哪敢回嘴,垂头耷脑地嗫嚅道:“爹爹,我晓得错了。” 沈莳这才看向那站在一旁淡然神色的沈南宝,“还有你。” 沈南宝走上前,四平八稳地屈了膝,“爹爹。” 她的声音还是如常,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雍风过泰山,所以才目不瞬。 虽然平素沈家风教,也不过是规行矩步,安辞定色,但此刻沈莳怎么瞧她,怎么都觉得内心窝火。 “你晓得你错哪儿了?” 沈南宝点点头,“晓得。” 这下轮到沈莳诧异了,其实他也不晓得沈南宝错在哪儿,不过既她说晓得,他便听一听她的见解。 “那你说说,你错哪儿了。” 沈南宝犹豫了瞬,这才提裙伏惟叩拜,“错在不知砥砺,不遵父训,一意孤行将佛经交给容小娘,以致二姐姐生了别心拿来作了这等用途。” 兀自哭泣的沈南宛身形一顿,猛地抬起头,深红的一双目死死盯着沈南宝,“你是故意把佛经给我的!” 她说这话时,像一把剪刀倏地破开锦帛,撕裂出又尖又利的声音。 就是沈南伊听到都忍不住地皱了眉。 容氏却反应极快地抱住沈南宛,恨得切齿,泣得又分外哀婉,“五姑娘,我自认待你不错,宛姐儿也一向视你如亲妹,你为什么要这么陷害我们?” “陷害?” 沈南宝歪着头,神情懵懂,转目看到容氏二人在地上抱作了一团,脸上忽而绽放出大的笑,在漏花窗捎进来的夕阳里,诡异而讽刺。 “小娘,你这话说得便错得很了,我不过是拿了佛经过来给你们看罢了,怎么就是陷害你们了?” 容氏一噎,竟不知道如何反驳。 沈莳见状更为怄火,“事到如今,你们不审视审视自个儿的过错,还想着把罪推到别人身上?” 沈莳气得连连点头大笑,“极好,倒是极好,你们一个二个,要不肆欲轻言,要不抛却温清,更甚者恣其所欲,想来是我导示不切,所以才教得你们暴慢日滋!” 见他发怒,谁敢言辞,各个都垂着脑袋,等候发落。 沈莳却觉得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难抒得厉害,怒吼道:“你们全部都给我关禁闭!没我的吩咐不许出门!宛姐儿尤其!” 沈南宝随着众人道是,甫一起身,便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抬起头,发现是沈莳幽暗的目光。 “还有你,日后但凡再被我发现抄写佛经。” 沈莳牵了唇,那髯鬣随之抖动出冷冷的弧度,“别怪我将你手打残了。” 纵使料到他不会留任何情面,但听到这话时,沈南宝还是忍不住心凉了半截。 忍了忍,她到底没将心里那点悲戚溢出眼眶,只福身道:“我晓得了。” 沈莳站在背光的地方,脸上因而布满了阴霾,但并没再说话,只是一振袖,拂出豁然气愤的风,一如殷老太太择了角门离去。 彭氏当然要留下来收拾残局,妥当后续。 毕竟对于簪缨世家来说,家族的名声大于一切,而今出了这等子事,遭了那么多口舌妇听去,不知道将传成什么样子。 越这般想,彭氏看向容氏母女,眼神越发的冷,“到底是容小娘享福,犯个错,被老爷骂一骂,罚一罚,关个禁闭罢了,还正正好全了容小娘你礼佛的清净,哪像我还得劳心劳力,替你兜着那些烂摊子!” 说到后面竟咬牙切齿起来。 沈南宛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当即要反驳,却被容氏狠狠拉住,只让她逶迤着哭。 彭氏见状,方才那点烦恼顿时被扫了个干净,神清气爽得厉害,嗤笑着领着沈南伊走出了东厅。 沈南宝这时才默默地走上前,喊了一声,“二姐姐。” 沈南宛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看她,“如今只剩下我们三人,你且告诉我,你是不是故意拿了佛经给我。” 她说这话语气带着笃定,沈南宝悠悠颔了首,“二姐姐果真聪明。” 沈南宛眼神愈发幽幽,“五妹妹你怎么就这般肯定我会用你的佛经?” 沈南宝勾了唇,“二姐姐素日谨小慎微、温情唯诺,单单独揽桂花头油这事,便叫人免不了侧目。” 这事本来是为勾起沈南伊怒火,以备今日的争执。 没曾想,竟成了那个马脚。 沈南宛暗暗咬紧了唇。 沈南宝见状,喟然一声,“其实若我是二姐姐,至于如今这等境地,哦不,在此之前,我便不会这么做。” 沈南宛冷冷扯了嘴,“我该怎么做,还不必要五妹妹来教导。” 沈南宝饶有赞同似的点了点头,却说出一番南辕北辙的话来,“换作我,哪里还特地去准备药方、折股钗这些,只更了药,到时出了状况,凭祖母和爹爹对我的疑心,势必要将罪算在我的头上。” 所以,她早便知道自己不被祖母所信。 那她还…… 沈南宛目光微烁,愣愣看了她半晌,忽而一哂,“祖母说你不过有些小聪明罢了,而今看来倒不是。” 沈南宛沉了眸,“五妹妹就不怕我将你的这些‘将计就计’告诉祖母?” 沈南宝摇了摇头,“二姐姐觉得如今发生了这么一连串的事,祖母会不晓得我的这些小把戏。” “小把戏?” 沈南宛神情颇为嘲讽,“那何谓真本事。” 沈南宝翣了翣眼,闲庭若步地走了几步,“真本事,二姐姐你不是已经体会到了么?” 沈南宝看着沈南宛满脸的纳罕,轻轻地笑了起来,一如前世她被沈南宛陷害,受了二十鞭刑后,沈南宛冲着她笑的模样。 “不然,二姐姐觉得这事本最应该是我来填补的,怎成了你?” 沈南宛被人抓住痛脚似的,豁地起身,“那又怎么样,就算我嫁给指挥使作妾,也比你嫁给那穷酸秀才的好。” 这话被人翻来覆去说了多次,像是深渊积压的气泡,跃上来,起先还颇具威力,临到了后头也不过堪堪啵的一声,转瞬消弭。 自然也震慑不住沈南宝。 她看着眼前这个毫无半点端稳持重的沈南宛,笑了笑,“二姐姐你还没看透么?于祖母于爹爹来说,庶出的儿女就是旁枝末节,只要嫡出的大根没动摇,那其他的都是能随意抛却的。” 沈南宛没品出含义,容氏却变了颜色,“你叫我和主母作对?想拿我作筏子?” 沈南宝咂然着摇头,“我从不把希望放诸旁人,我只是在告诉你们,今日这事败就败在你们没有全力以赴,心存侥幸,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要是换作我是小娘,当会与大娘子来个一决高下,反正是良籍出身,只要主母不恪妇道,被休下了堂,那就有得我扶摇直上,成那个续弦的机会。” 沈南宝睨下眸,丝毫没有错过沈南宛和容氏的神情,像是巨大的碾子,不断滚压着,推动着她们变化。 “这便是五妹妹当日所说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沈南宝对上沈南宛讥笑的目光,没应是,意味深长地道:“庶出和嫡出向来是隔着天堑,如果没有全力以赴,怎能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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