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大夫,这是?”
姬芮也不搭话,自顾自忙碌起来,“好了,你躺一下试试还冷不冷。”
“啊?”衡儿觉得自己完全摸不清眼前这位大哥的思路,干脆变成应声虫。
“趴下,给你推拿。不然明日你还是受罪。”从没见过姬芮虎着脸说话,衡儿一时呆了,赶快忽略畏寒的情绪,解下皮裘趴到足有七八层的被褥上。
哇!好暖,好软,有多久没在这样的地方躺过了。
“姬大夫,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床被褥啊?”衡儿全身感受着棉被特有的柔软,却忍不住好奇地转头问。
“头转过去,安静趴着,本就血脉不通,当心再扭了。”不知为什么,看她这样高兴,姬芮便觉得自己再也气不起来。凝住神,待心定下来之后,找准经络略略运了气力。衡儿眯着眼趴在垫子上,感觉他的手带着冬日暖阳似的热意,一一推开自己瘀滞的筋结与肌肉,全身顿时懒洋洋软绵绵的,不自觉如猫被主人抓抚一般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自年幼拜师,姬芮便知“从容”与“沉着”对于一个医者何其重要,今日却感觉找不到往日面对医患的超然。虽然隔着衣物,还是能感受到纤细匀称的骨架,按捏间摸到了她背部线条,一个失神,手下不自觉错了力度,听见衡儿吃痛闷哼了一声,忙停下手,道:“对不住。”
“你不是好男风。”脸埋在被子里的衡儿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姬芮愣了下,没想到被她发现,低笑应了声:“嗯,不是。”
衡儿蹭的一下翻过身坐起来,呆呆地盯着姬芮,一言不发。
“来,你先披上,免得受了风寒,白辛苦了我这一晚。”姬芮挑了挑眉毛,将她皮裘递了过去,
又站起身,去旁边的壶里倒了两杯水,一杯放在案几上,另一杯端在手中。
衡儿一言不发待他做完这些,才疑惑地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齐俊医病时,我在琳琅轩呆了一个月,甚至和工匠们一起吃住,都没人察觉。”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又问:“又是何时,何时开始待我不同的?”
一路行来,姬芮已经知道她思维比寻常人快许多,又藏不住情绪。饶是如此,还是被她的直率逗得笑出来,耐住性子一一作答:“你行动做派确实扮得很像男子,又尽量沉了声音说话。但,我是个医者,第一次在胡人摊子面前看见你和齐俊,虽不知你是谁,一眼就知道你是女子。”停下来想了想,自嘲地摇摇头:“但在太守府相识后,我反而疑惑了。你坐卧都没有女子的娇柔,且姿态自然不似作伪。跟齐俊告别时,将一切安排妥当,果决更胜男子一筹。那日在廊下,我离你很近,听你语意略带别离哀伤,不由盯着你瞧了许久,忽然心中想要是能帮你挡住这些风雨,你会不会开心些。那时我知道,自己待你上了心。”笑了笑:“后面,不过越陷越深。但真没想到你已发现了,我还以为自己克制得很好。”
姬芮用力握了握手心里的杯子,另一只手的几根手指轻轻敲着杯壁。“不过偶尔回忆那日,又觉得似乎并未见你有耳洞,可一路上也并没机会近距离观察你耳朵。”脸色不太自然地续道:“但真正确认你是女子,是那天夜里。”敲杯的手停了下,对上衡儿一脸疑惑,“你那日可能是睡到一半起身出去。”便不再言语,挪开眼睛再不看她。
衡儿心里骂了自己一声笨,在大夫面前还自以为很成功,仔细回想到底哪里露出破绽,按说头发束着,衣服也是男装,跟平时没什么不同,但姬芮刚刚说“睡到一半”?
刹那间电光石火的念头闪过,她捂着脸一头闷到被褥间哀嚎了一声:“天哪!”
姬芮怕她伤到自己,憋着笑意又说,“那天之后,我每天夜里那个时辰都把值夜的人支开,自己守着你的帐篷,唯恐你又迷迷糊糊跑出去,暴露你自己的秘密。谁想到你倒呆在帐篷里,安生得很。我一面失落你没再出来,又一面庆幸没别人看见那样的你。来,这杯水暖些了,刚行过针,喝点水,对你经络有好处。”把手心捂热了的杯子递了过来。
衡儿双手接过还带着体温的杯子,低着头小口小口啜着,原来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这几日他都是这样守在外面。又想如果能一直装傻就好了,这下没忍住挑明了,是不是自己也得给个回应,可是从一开始就不想跟这时代的任何人有感情上的牵扯,毕竟自己连自己的未来都摸不清楚,嗫嚅着不知开口说些什么。
似是看出她的纠结,姬芮开口说:“你不必多虑,我没料到你会自己说出来,毕竟这段日子留意你,知你只对你在乎的人关心,其他的事都是冷冷的不在意。再说,毕竟入齐之后,现在的状态保护你才方便,我也会努力克制。刚才因为你先开了口,我下意识接了你的话,不然本想把你安全交回齐俊手上再想其他。以后什么都不会改变,明日一切如常便是。”说着凑得近了些,探到衡儿面前看着她问:“倒是你,怎么察觉到的?”
衡儿看着他近在咫尺黑亮的眼睛,里面倒映出两个小小的自己,鼻端又是淡淡的草药气,实在不忍编谎话骗他,便实话实说:“说出来你别恼,可能我比你自己还早知道你动了心。在太守府初见的时候,我跟齐俊因为要不要应承你们的条件在院里争吵,我刚好面朝着屋内。你看见齐俊捏我胳膊和我发怒时,似乎皱了下眉头,又引芸娘同你说话,似是怕她发现齐俊和我在闹别扭。”将手中的水杯放回案上,从旁边的碟子里捻出一片蜜杏干放到嘴里,满足地眯了眯眼:“当时我还以为是巧合,但出发那天,在车里意外发现了多了几个软垫还有几份蜜饯,齐俊虽对我好,但他粗心大意的想不到这些。我问了齐雨谁接近过我的车,他说只有你。我便猜你要么细心过了劲要么好男风,可一路行来,吃喝都尽量照顾我的喜好…………不过直到刚才,我还以为在你眼中我是个男子,直到你按压我背部,忽然想起那个是怎么也藏不住的,才顿悟你可能早就发现了。但……万没想到也是同样的理由被你识破。”
衡儿一口气说完这些,抚着额头叹了一声,自己以为事事想到,偏偏在这种小事上漏了思考。再一想,也只有姬芮观察这么细,又因为是大夫,了解男女天然差异,才有发现的可能,加上从一开始就莫名觉得他能让自己安心,所以在他面前少了很多防备,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忽然小小的打了个哈欠,连忙掩口看着姬芮,正迎上他掺杂喜悦与怜惜的眼神,急忙低下头去。
“家人平日唤你什么?衡儿么?”忽听见头顶传来姬芮温和的声音。衡儿不知他要做什么,抬眼看着他,纳闷地点了点头。
“衡儿,你心思缜密,一路观察,可信得过姬芮是个君子么?”
“嗯,是信得过的。不过你干嘛问这个。”不知是不是这几天太过疲倦,又说了整晚的话,衡儿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又张口打了个哈欠,脑子也开始昏昏的不大转得动。
“你太累了,躺下吧,今夜被褥厚实,不会冷了。我帮你再捏一捏头,别怕,只是帮你放松下让你容易些入眠,待你睡着了我就出去。”说着拍了拍示意衡儿躺好。
衡儿这几日实在是太累了,刚才又领略过姬芮的推拿技艺,完全没力气抗拒这么诱人的提议,再说谅他也不敢在她见君后前做什么,便脱下皮裘当被,乖乖躺下。
姬芮帮她掖好皮裘,自己只是调整了下坐姿方便为她按头,又问:“你熬了几夜,亮光下不易睡着,我把烛火也灭了罢。”盯着她露在外面的小小头颅等她回答。
衡儿心里总觉得和他共处黑暗有些不妥,但知道自己确实太累,再熬恐怕也得他给治病了,不如就放纵信他一回,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姬芮知能得她信任实属难得,心下感动,轻轻吹熄了灯火,坐在她身边。
衡儿小声问:“你还没说这么多被褥哪儿来的。”
“当然除了你的,把我的也搬来了。”
“喔……我……习惯了睡眠时摘掉那个……,不然觉得憋气,反正你也知道了,烦劳你背转身子,我,那个,脱掉它。”结结巴巴说完,自己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姬芮也忍不住笑出来,又怕她害羞,赶忙克制住,只背转了身子,耳朵听到一阵衣料间悉悉索索摩擦的声音,好半天才安静下来,黑暗中听她轻声说道:“好了。”
便转过身去继续坐好,黑暗中隐约看到她已经将自己得严严实实,伸手摸到她额头,认准穴位轻轻推压。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听着帐外淅沥的雨声,时而划过两声闷雷,心里却感觉无限宁静。
良久,姬芮听她呼吸均匀,轻轻收回手,就着微光打量她睡颜许久,起身准备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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