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主事王世贞(即后来之兰陵笑笑生,着有号称当时第一奇书《金瓶梅》)、兵部员外郎王遴还有王一鸣,一起将杨继盛的遗体运回到家中,王世贞找来仵作,将他的头和尸身缝起。 王一鸣忙前跑后,把杨继盛的尸身用棺椁盛殓了,在院子中架起了灵堂,杨继盛生前的七八个好友来到灵前祭奠。众人各致祭词,均是哀悼杨继盛之英年早逝,痛骂严嵩奸党惑乱朝纲,一直到了亥时左右,祭奠的这些人,方才先后陆续离去。 到了亥末,王世贞也回去了,灵堂里只剩下了张贞、王一鸣、杨应尾三个人,张贞燃起了三柱香,插入香炉,手捧祭文,于灵前大放悲声: 未亡妻张氏谨采首阳之薇,挽汨罗之水,致祭于夫君奉直大夫椒山杨公之灵曰:于维我夫,两间正气,万古豪杰。忠心慷慨,壮怀激烈。奸回敛手,鬼神号泣。一言犯颜,五刑殉节。关脑比心,彦头嵇血。朱槛段笏,张齿颜舌。夫君不愧,含笑永诀。渺渺忠魂,常依北阙。呜呼哀哉,尚飨! 祭文中,关龙绛苦谏夏桀蹈火而死,比干强谏商纣王被剖胸摘心,张贞将杨继盛比作夏之关龙绛、商之比干,确实是非常中肯的评价。 待张贞祭奠完后,杨应尾上前扶起母亲,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了。 王一鸣在杨家住过一年,他素知张贞极有见识,虽是蒲柳弱质,然却为女中丈夫,遇事思路明晰,行事果敢快捷。 可现在,张贞坐定后,两眼空明,看起来有些魂魄不定,王一鸣暗自寻思,杨继盛新亡,她伤心过度,神不归属,只怕对她的身体有些妨碍。 王一鸣便道:“椒山已逝,嫂夫人节哀!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人想对你家赶尽杀绝,你与应尾两人,现下都不安全。” 张贞一直在出神,半晌没有回应,杨应尾在一旁推了推母亲,张贞方才回过神来,道:“王大哥,我刚才想到了一些旁的事情,没有听到你说的什么。” 王一鸣将刚说的话又重复一遍,张贞道:“应该是严家吧。这两年多来,有些事情,我一直没想明白,严嵩结党弄权,也不是这三年五年才开始的,椒山那日为何突兀起了这弹劾的念头,而且是那般决绝?还有他为什么反复叮嘱,不要去找他?而今他已身死,我也懒得再想了。” 王一鸣想了想,道:“今天早上来的巴蜀三枭,只能算是个小角色,我们去了法场,严家的耳目肯定已经知晓,很有可能会再派人来下手。如今之计,我想明日便让椒山入土为安,而后我送你们去崆峒山,住上一段时间,待过得年后,应尾长大一些,再设法为他父亲报仇,嫂夫人,你看怎样?” 张贞点头说道:“我现在方寸已乱,王大哥,就按你说的办吧。”突然,她站起身来,朝王一鸣敛衽一拜,口中说道:“王大哥,你对我们一家的大恩,张贞在这里叩谢了!” 王一鸣赶忙站起,连声说道:“嫂夫人,我们之间,就像亲人一般,你们家的事,便是我王一鸣的事,你怎地行这样的大礼?使不得,快快请起!” 张贞起身站定,拉着儿子的手,对王一鸣说道:“王大哥,我想让尾儿认你作义父,不知你是否愿意?” 王一鸣本来就十分喜欢杨应尾,自己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在他心中,一直就把杨应尾当成儿子看待,当下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应尾,你愿不愿意啊?” 杨应尾甚是乖巧,提起案上的茶壶,将王一鸣的茶碗续上水,然后双膝跪倒,朝王一鸣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奉茶,说道:“义父,请喝茶。” 王一鸣哈哈一笑,将茶接过,喝了一口,伸手将杨应尾拉了起来。 张贞道:“尾儿,你到娘这边来。”杨应尾“哦”了一声,走到母亲身边,张贞把两手放在杨应尾的左右肩上,深深的望了儿子一眼,沉声说道:“孩儿,你以后要听义父的话,长大要像父亲、义父一样,做个响当当的好男儿。” 杨应尾歪头看向母亲,点了点头。 张贞将儿子抱入怀中,轻轻说道:“尾儿,你名字叫做应尾,你知不知道‘应尾’二字,作何种解释?” 杨应尾答道:“我曾经听爹爹讲过, ‘尾’为东方青龙七宿之一,也称‘尾火虎’,有星九颗,故又称‘九星尾宿’,尾星在第九重天,所以常年不见,‘应’为呼应之意。对了,娘,爹爹还说‘尾宿之日不可求,惊天动地皆可休’,这是什么意思啊?” 张贞柔声道:“娘也不知道,你再长大些,或许就能够明白了。尾儿,你要切记,坚韧不拔,傲骨虚心,你生为杨家男儿,肩上必有担当,当记遇事三思,见苦难坦然面对,勿要轻言放弃。” 杨应尾点头,认真答道:“好的,孩儿记下了。” 王一鸣心道:“张贞她向来遇事不乱,颇有主见,现在不商谈继盛入殓的事情,怎地婆婆妈妈,与尾儿絮叨起来了。” “乖孩儿。”张贞轻轻的将儿子推开,又对王一鸣说道:“王大哥,我头脑有些昏重,请你少待,我去稍做休整。”说罢,站起身来,摸了摸杨应尾的头,莲步轻移,就走到内室去了。 在大厅中,杨应尾问起王瑛,王一鸣微笑道:“她现与爷爷奶奶去了宝庆府。以前我每次回去,她也要问起你的。”两人说了一会话,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却不见张贞出来。 王一鸣本以为是今日遭逢巨变,张贞可能是心力交瘁,在卧室里休息了,可联想到张贞先前的神情话语,隐然觉得有些不妙,忙对杨应尾道:“尾儿,你快去房中看看你娘。” 杨应尾答应一声,快步走到西屋的门前,推门不动,里面已经上栓,便唤道:“娘,娘。”却无人应答。 王一鸣耳目惊人,在厅中听得真切,心知有异,身形有如旋风过堂,倏忽而至,以手推门,略一使力,门闩应手而断,他往房内一看,只叫得一声苦也,但见三尺白绫悬于房梁,张贞已经自缢多时了。 杨应尾大叫一声:“娘。”朝母亲扑了过去,脚下却已摇摇晃晃,才走了两步,便摔倒在地上。 王一鸣青锋出鞘,割断白绫,伸左手扶住了张贞落下的身体,入手之际,就知断气已有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便是大罗神仙也救她不得。 他将张贞平放在床上,还剑入鞘,再将杨应尾抱起,见他小脸紫胀,知道这是一时急火攻心,闭住了气息,便用手贴在杨应尾的“灵台穴”上,将内力缓缓注入,片刻后,杨应尾悠悠醒转,扑到床前,搂住母亲的尸身,放声大哭不止。 王一鸣恻然神伤,心下暗自懊恼,先前张贞让应尾拜自己为父,又跟他说的那些话,明显就是在交代后事,自己为何如此蠢笨。 他游目四顾,看见桌上有两张素笺,墨迹新干,字迹娟秀,是张贞手书。他拿起一张,上面写道:“应尾吾儿,自汝父入狱,辗转思维,进退无策,旦暮思量,终日惶惶。黄泉路远,汝父形单影只,好不凄凉?今娘随汝父去矣,阴冥有伴。我儿重任在肩,当自图强,家仇勿忘。” 另外一张,却是写给他的:“王兄尊鉴,兄云天高义,张贞感激涕零,今生已矣,来生当与椒山结草衔环,以报深恩。” 王一鸣暗暗叹道:“好一个行事果决的女子!可却让我如何向椒山交代。” 他喊来杨应尾,将张贞的绝命书拿给他看了,杨应尾见字思人,又抽咽起来。王一鸣硬起心肠,沉声喝道:“尾儿,你爹娘都已经过世了,不能复生,伤心于事无补,你要不负你爹娘的期望,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现在,你爹娘的后事,都需要由你和我来共同料理。” 杨应尾赤肿了双眼,强忍着悲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不停翻滚:“我不哭,我不哭,我要报仇可是娘啊,你为什么要抛下尾儿?” 当天夜里,杨应尾坐在母亲床前,一日之内,连失双亲,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能够承受的,伤心疲累到了极致,他抓着母亲的手,靠在床边,沉沉睡去。 王一鸣凭几而坐,守在他的身边,一夜不眠。 子时刚过,屋顶上有细微的沙沙声音,王一鸣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道有人在外窥探,细细一听,屋顶上共有四人,他眼中杀意暴起,将剑平放几上,可房上那几人,却没了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王一鸣看了杨应尾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 他已打定主张,只坐在那动也不动,以不变应万变,对屋顶的声响,睬也不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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