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荆江边的县城忽而彩云满天。
彩云弥漫了一阵,就汇集到一个宅院里不见了。这个院子是晏氏一族唯一的传人——晏淞晏确之的住所。
晏淞其人,精通岐黄,兼能针灸,远近有神仙之誉,也是富甲一方。但是人们都知道,这晏淞虽然人品相貌家世一等一的好,却娶了个个嚣张霸道的老婆。这晏夫人多年未育,晏淞也不敢纳妾。两人左右调理,现在终于在怀胎十月后,要临产了。但是折腾了将近十个时辰,孩子还是没有落地。
晏淞已经熬了一个整夜。这时颇有些困倦,打起盹来。
朦胧中,一个道人骑驴进屋来。白拂尘扫了一下,一缕彩云归入产房中。屋里顿时出现了似有若无的淡淡奇香。
道人力拍两掌:“醒来!醒来!”
晏淞似乎极疲惫,浑身酸痛中艰难地睁开眼睛。一看道人牵着驴进来,不由怨怼,却又见他言行奇特,心知有异,不敢怠慢。
老道捋着毛驴儿的鬃毛,斜眼瞅了瞅晏淞:“你个痴儿,偏生有了这运气,贫道也不与你计较。”那毛驴温顺地任老道捋着毛儿,也斜着眼瞅了瞅晏淞,目光里似乎还有些不屑。
老道却拂尘一指毛驴,那等大畜竟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玉件,缩到老道手中。
晏淞目瞪口呆,知道是遇到了高人,整理衣衫便要跪拜。
老道拂尘一抬阻止了他。转身看看云落之处,抬手结了个发光的手印就推了过去。一个包袱轻轻落了下来。
老道对晏淞说,“你原是命中无子,你那媳妇虽是将要临产,孩子却无命以见天日。”
晏淞当即颇为恼怒,正待指责老道狠毒,就听到了产婆兴奋的喊声:“生了!生了!是个公子!”
晏淞腾地站起来,拔腿就往产房去,还没到门口,就听产婆啪啪几巴掌拍在婴儿屁股上,婴儿却许久没有反应。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晏淞也呆住了,心痛的似要滴血。
道人安慰他道,“该你香火不断,不要伤心不要伤心。”说着挥手一招,包袱就到了他的手上。老道打开,里面竟然是个瘦弱的婴儿。
“你与你那儿子只有怀胎十月的缘分,却与此子有着宿世机缘。”老道将婴儿交予晏淞,翻手一转,手心里又出现了一颗泛着柔光的珠子:“这个孩子颇有仙缘,这颗珠子一定让他贴身佩戴。十七整岁,可来大泽故址相见,老道在那里等他。”
晏淞刚刚失去儿子,剧痛之下,反应迟缓,呆呆地看着手中婴儿,傻了一样。
“此子天医拱照,日后可做良医。只是有一样,未来不可做御医,否则有灭族之灾。自今日你宅后需建家庙,将此瓶供奉其中。”拂尘一挥,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出现在桌子上。看看白瓶,老道又殷殷叮嘱:“瓶上火符切勿触碰。”
晏淞脚下一空,神识登时清醒了过来。老道不见了,他的手上也已然没了孩子。
当空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锣,锣声震破满屋的沉默,也惊得新生儿哇的爆出响亮的哭声。
亲属、产婆、仆佣登时松了一口气,纷纷向晏淞道喜。满屋一片欢欣。
晏淞一边应付着,一边看看周遭,心中十分困惑。
“原来,是个梦啊。”晏淞揉揉额头,刚要站起身来,抬头就看到桌上灯光下,静静地放着一个空空的包袱皮儿,和一个白玉般的瓷瓶。再看看自己手里,一根翠绿的、看不出材质的锦绳,穿着一颗莹润的珠子,在尚且熹微的晨光中,散发着柔和的光。
屋里还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晏淞一时怔忪,不辨是真是梦。
大雪纷飞,人们都猫在家中过年,路上并没有行人。
一座长亭在雪中隐隐能看出轮廓。几个穿着朝廷制服、看上去颇有品阶的人一边在亭下躲雪,一边朝着雪中张望。
哒哒哒哒,毛驴足音由远而近。
一位蓝装的道人倒骑在驴上,不疾不徐地穿行在大风雪中。
“院使,人来了。”一个眼神比较好的年轻官员凑近那位一直望着道路静默不语的中年人说。对方听闻,眯着眼睛努力向着雪中望了望。看到倒骑的道人,三步并作两步冒雪迎了上去。他的身后,其他人连忙跟了上去。
“仙长!”被称为院使的中年人,待道人还有步远时就深深行了个礼,然后一撩锦袍,毫不迟疑地跪在了雪地上。身后的人一看,赶紧也跟着跪了。中年人听到声音,回过身一挥手。身后的人立即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一丈有余,又跪了下去。
毛驴停下脚步。中年人惊讶地发现,这头通身雪白的毛驴,竟然真是头白毛驴,而不是因为落了雪——除了四蹄上的黑毛,它身上没有其他杂色,但是在大雪天幽暗的天色里,仍然能看出其皮毛油亮。他一生长于京城,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毛驴,虽然是个畜生却堪称高贵美丽,不觉伸长了脖子,瞪眼凝视。一刹那间,四周寂静无声。
老道清清嗓子,中年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刚回过神想回话,就看到道人深不可测的眼睛已经看住了自己。
中年人不觉有些讷讷,耳根一阵发热,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直接说明来意,忽见一个身着夜行衣的武者奔到。两人附耳压低声音交流了几句。中年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刚想发怒,却又碍于老道就在面前,只能忍了下去。
这老道耳朵极灵,虽然与那俩人相隔颇远,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只听来者道半路杀出程咬金,不仅没追回包袱,还搞得伏击剑客昏睡不醒根本没看清目标去向,怎么还追得上?带包袱夺路而走的人也到底不知是何等样人物。
中年人恨得几乎扼腕。
老道瞅了瞅远近冒雪下跪的一排身影,微微叹了口气。“老道本想赖在城里吃点好吃的,可是算着你等要来扰民,这才冒着风雪赶来会会,还省得你找不到我。”中年人脸上阵阵发热,马上忍下不平不甘的情绪,想去牵住毛驴讨好老道。谁知从老道的话音一落,毛驴忽地立定,不论中年人如何用力,毛驴只是不动。
老道看着他谄媚的模样,心下甚是不耐,但既然是来了缘的,该说的话还得说完,才有缓缓开口,“道门讲承负,你家中前世有亏,眼前一切,皆有根源。还是不要勉强了吧!”
中年人养优处尊许多年,被人这样直来直去地呛白,多少有些难堪尴尬,脸上一阵热辣辣,可是在风雪中等候这许久,脸早就冻红了,所以也看不出啥变化。他想了想,微微回头看了一眼。他带的人好像听到了号令,并不上前直挡老道,却围成了圈子不让他离开。
“仙长不能屈尊到青松观静修一年么?有您坐镇,不管您如何决断,上头我们都好交代。下官一家以及太医局上下数百口人等或可因仙长此举留下性命!”
“终燕一代,此劫难免。即便贫道就算舍得下自由自在违心跟你回去,也不能有违天道。你回去告诉皇帝小儿,日后广行阴骘,积德做善吧。”老道慢慢悠悠看了看天,“天寒地冻,有这功夫在这跟贫道软磨硬泡,不如回去建棚施药,救济灾民——也算是积点福德。”
“难道那颗宝珠,尚不能解此一劫?”
“珠子不用妄想了。不是你们的东西,不用贪图啦。”老道一提缰绳,毛驴抬脚就要接着往前走。
中年人心中突的一跳,一个箭步上去张开双臂拦住,还想做最后挣扎,“那皇上身上的火印,仙长能否施法缓解?”
“均是天谴,不可解。”
“祖父曾说,宝珠可解。仙长!”中年人似乎没听懂老道言语间的疏离,不依不饶地又跪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仍请仙长看在祖父曾为您门下弟子的缘分上,提点一下宝珠的下落!”
“那个孽障不提也罢!老道早已将他逐出师门,今后再无干系。”老道衣袖一拂,未触到落雪而落雪簌簌分落两边,他伸手一拍毛驴,毛驴哒哒迈开脚步又向前走去。
“仙长!”中年人见状,一个箭步爬起身来再一次拦在了毛驴前,从怀里掏出一轴黄卷来。
“仙长,就算不看祖父的关系,当今圣上相请总要考虑考虑吧!皇上不仅按照皇家园林的规制,为您修建了青松观,还敕封您为正道辅元天师。此为皇命,不能不从啊!”中年人把黄卷打开,双手呈上。
老道并没有接过去,而是看着中年人捋了把胡须,“你瞧着琼楼玉宇,我瞧着是个樊笼。回去告知你那皇帝,老道闲散惯了,就爱云游四海,恕难从命吧!”
中年人见左右无法劝说,心下一横,突然双脚一用力,如一支箭般向后弹去,在一队随从的脖颈处一一点过,一队人应声而倒,当时气息全无。“横竖都是一死,不若我等今日就在这里以死劝谏,仙长难道还能违悖道心,见死不救么?!”
后面一队人马听闻他说,齐齐向前一步,似是也抱着一死的决心。
老道看中年人气急之下搬出了破罐子破摔的泼皮手段,高呼了一声无量寿佛,一展拂尘——中年人的双臂再也抬不起来。
似乎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念头,老道闭上眼睛,再不发一言。一时除了风声,就只能听到众人衣衫上落雪的声音。
过了好大一会儿,老道仍无声响。中年人悄悄抬头,看到道人双眼微闭,衣衫轻飘,发须上的落雪也越积越多。直到众人跪的腿都麻了,那老道仍一声不吭,一动未动。
“仙长?”中年人实在忍不住,跪行到老道身旁,却发现双臂已经恢复正常。他小心翼翼地摇了一下老道的胳膊。跟随他的人听到他的喊声,也赶紧起身围将而来。
不想,这轻轻的一摇,竟然让老道从驴上倒了下来,直挺挺地躺在了雪地上。众人大为吃惊,顷刻更紧地围住了两人。
高贵的白毛驴两个前蹄跪地,把头低了下去,似乎在向老道行礼叩拜。接着,它腾空而起,嘶鸣几声,冲破围堵,冒着风雪而去,一刹间不见了身影。
风吹雪团汇聚而来,在老道身边不断堆积,慢慢现出一个雪冢的形状来。景象神异,众人被惊得目瞪口呆。
还是中年人一下反应过来,在雪冢将将合拢之际,飞快地把手指伸到老道的鼻下——已经探不到气息。“竟然,仙去了——”他听到自己喃喃自语,顿感无力支撑,颓废地坐在了地上。
风雪中,不知何方传来了声音,虽然不太清晰,但众人都听懂了内容:
“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
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
半山寺里方丈圆寂,僧众尽皆悲哭。小和尚莲心自出生就被方丈抱回寺里,这下更像天塌地陷般哭死过去。
七八个十五六的少年围在哭成一团的和尚外围,却帮不上忙,齐齐转头看着龙晏。
只见那龙晏伸出白胖细嫩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豪华富贵的锦盒,打开取出一根银针,二话不说蹚开众人,把针扎进了莲心的脖颈处。
片刻功夫,小和尚悠悠醒来,却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有气无力地喘着。少年们赶紧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入僧寮。
忽听得放生池旁的水井中当当当响了起来。左右看看庙里众人都在现场,和尚们面面相觑,不知谁在敲打。
时机诡异,怪响又一声紧似一声,和尚们手足无措。
谁知水井中的声响一声禁似一声,和尚们无奈找来绳索木棍,谁知刚拉起井中大桶,从里面跳出一个裹得跟白粽子般的大肉团。
众人大惊,四散逃开。
只见那肉团甩开白布,一跃站起,却是镇上隆盛商行的少东家。这小子平时仗势欺人,作恶不少。莲心在方丈圆寂前刚被这家伙欺负的底儿掉,不知肚里装了多少委屈。
肉团子被人打晕放入井中一天多了,不知方丈已经圆寂,眼见众人围着他,还以为庙里要找自己算账,当下又羞又恼哇哇大叫,挥拳欲向执棍的和尚头顶击落。
一根银针甩了出去,稳稳落在肉团子挥出的手腕上,那手腕当下便泄下劲来。银针入肉,肉团子眼见手腕上登时起了一道殷红、细长却深深的血痕,心中又惊又怕突突乱跳。
吃了一记明亏的肉团子刚想发作,待瞧见是龙晏,忍了又忍,恨恨地冲出人群,向着庙门跑去。
龙晏虽已十五六岁了,一脸稚气还没完全脱去,长得白团团软绵绵,煞是喜庆,小小二郎酷爱医术,加上委实聪颖,各类论着几乎过目不忘,晏淞十分疼爱,不仅自小悉心教导,手把手传授医术,还特别护犊子,养得龙晏受不得一点委屈,虽然没长成小霸王,却也是点亏不吃的主儿。
所以,隆盛商行带着肉团子找上门来不依不饶要个说法,还没等来人说完,只见一个道士装束的中年人进得门来,手里持着一把宽大的剑。他走进正堂,稍一驻足,锐利的目光扫过整个大厅,等到众人都静下声来,就走过去站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晏淞看看龙晏,知是这娃搬来的救兵。
定睛看清楚来人,肉团子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原来这人正是清水园主齐岱。传说齐岱武功高极,往往对手尚未出手,就被他一记剑花打中肩头,百发百中,位置不差分毫。而所有妄图窥探清水园的不速之客被他杀得干干净净。
齐岱往那一站,清秀俊郎,但他越是不说话,别人越是紧张不安,唯恐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最好自己能隐形,至少能够悄无声息,求得风平浪静。
龙晏不足满月的时候,齐岱找上门来,自荐山头给晏淞做保安组长。身为不世名医,晏淞一眼就看出这个人虽然看上去清爽利落,实则受了很重的内伤外伤。晏淞当即应允,独辟出半山的清水园给他疗伤。
所以这样干脆,一方面是因为齐岱此人半生修道,眉宇清明,谈吐间山高云淡颇见格局气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医者仁心,想留他疗伤。
可以说,齐岱是看着龙晏长大的,虽然龙晏没有兴趣修习武功,浪费这样一位大师,但是得他一路保驾护航悉心看顾,倒是也如鱼得水,平安无恙。
十几年来,晏淞齐岱君子之交,除了清水园的处所,也没有过多的利益往来,但是齐岱的清水园远远立在晏府之后山,就好像一个灯塔扫描黑暗,放射着威严,给晏府带来妥妥的安全感。远近相邻也都知道晏府后山这样一位人物,不敢轻易冒犯。
曾有皇帝太医局使臣趋炎附势,贪图重赏,为一己名利拉拢晏淞出任太医,被晏淞婉拒之后,又在府衙间拉拢奔走,妄图给晏淞施加压力,迫他屈从。闹得几近穷途末路之时,哪知这个院使突然被人杀死,连心肝首级都不知去向。传闻,这个替晏淞摆平了此局的人,就是齐岱。
太医局大惊之余,当即禀奏刑部派出武力值高强的亲随,由两湖巡抚派出的捕快兵役领路,亲自追拿刺客。但是传闻归传闻,人家行踪太干净了,谁也没有证据,只好不了了之。传闻也就只停留在传闻。
隆盛商行这次是因为小公子失踪一天一夜,虽然只受了点皮外伤,但是举府不眠不休地满世界寻找,当然一定得要个说法。又不能一众半大孩子挨个找算,只能来问讯领头的龙晏。
“究竟是不是有这回事?说吧。”晏淞眼神扫过了隆盛的人后,看着龙晏说。找他看病的人太多,如果不是关乎龙晏,他才懒得花费时间在半大孩子的纠纷上。
“晏大夫,这事儿我们也是有进无退。隆盛虽只是个商行,但是晏公子此番委实过了,当下也必须给个交代。”隆盛的人快速看了一下齐岱和晏淞的脸色,正是自己担心的,那俩人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肉团子此时也有些紧张,但他一转头见到龙晏,马上记起了铜缸下难熬的一昼夜,忍不住叫道:“龙晏!你躲在这里。你敢做不敢当,我派了人去揪莲心了,到时两相对证,看看莲心那没用的东西有没有胆子不认!”
龙晏急道:“你们去找莲心了?方丈刚刚圆寂,你们不怕冲撞庙里?莲心又在哪里?”
肉团子得意洋洋的道:“我派人牵狼狗去咬他。你快认错,否则连你也一起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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