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爷想了想,道,“你说范大人啊,前阵子他们主仆确实在我这里住了些日子,不过他们已经走了。”
“走了?”荆南惊得瞪大眼睛,“何时走的?走去何处?”
李大爷道,“走去何处我就不知了。他们是昨晚连夜走的,神色很是匆忙,许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吧。”
荆南在原地呆愣了很久,才终于向老人家道了谢,转身离开。
从集市到渔村的路,荆南走过不知多少次,哪里有树,哪里有河,甚至哪里有块形状特异的大石头,他都十分清楚。年幼时脚程慢,这段路得走半日,后来长大了些,走得多了,一个时辰便也就到了。只是,今日这条路,他走了半日都多。
他一路上都在想着与那范蠡有关的事,不可否认,范蠡生得俊俏,并且言行得体,风度翩翩,看得出来是个极聪明的人。今早卖鱼之事,也确实证实了这一点。虽然他至今仍不明白为何卖的贵了,条件多了,反而买的人也多了,但从结果来看,的确一切皆如范蠡所言。
那日范蠡曾说,乱世求生,最重要是要有本事。可范蠡不知,乱世求生,这是阿爹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阿爹总说乱世求生,但求平安渡过一生,无痛无病,无灾无难,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荆南知道阿爹性子其实很是刚烈,但当村里其他人叫他穷死鬼,甚至有事没事都来偷他捕来的鱼,阿爹却从未动怒,因为在他看来,这些细枝末节之事,并不值得在意。阿爹常说,他只希望这一家四口人,安安稳稳,平平安安。
阿爹的心愿很简单。然而,最终连这样简单的心愿都未能实现。如今一家四口,只剩荆南一个。回忆起那晚的巨变,尽管已经过去三个月有余,但荆南仍会感到悚然。
那日他被江水冲走,漩涡之中冰冷的江水涌进他口鼻,呛了几下就再人事不省。等他醒来,已是几日之后,趴在一片浅滩之上,只觉得周身上下就像被人将骨头挨个打了过去,没有一处不痛,应是顺流而下时,江水湍急,将他在沿途岸边或礁石上磕碰的。虽是疼痛难忍,但毕竟捡回条命,也算命硬。
荆南挣扎起身,沿着江水往上游走去,一路上靠着些野果果腹,踉踉跄跄走走停停,走了足足五日都多,才总算回到村里。只是,村里的景象却让他迟迟不敢再迈进一步。
从小到大生活的渔村,已不复存在,焚毁的农田,焦黑的房屋,间或能看到烧焦的村民,然而已面目全非,再认不得是哪一家的哪个谁。近十日过去,偶尔还有几缕浓烟冒出来,不知是什么还未烧完,还是又有什么自行燃烧了,只让人更觉阴森诡异。
满怀牵挂地回到故乡,看到的却是这番景象,荆南只觉得脊背一路凉到后颈,他死死握着拳,紧紧咬着牙,不管不顾地一路狂奔,直接去了村子东头的那棵羊桃树下。他心心念念不眠不休地赶回来,只因为他还记得,他叮嘱过丫头,要她无论如何都要在羊桃树下等他,他一定会回来找她。
可是,树下空无一人,除了一座孤坟。坟头的半截木板上只字未写。他们三兄妹除了大哥识得几个字,他和丫头都不识字,即便如此,他也可以确定,那座坟里埋的是阿爹,而立坟之人,正是丫头。因为在木板旁的泥土里,还插着一支一拃长的物件,那是他雕给丫头的梨木发簪。丫头总将这发簪宝贝似的揣在身上,如今好端端插在坟头,除了丫头,他不作第二人想。
阿爹死了,丫头将阿爹埋葬了,而后不知所踪。荆南整理了当下的情况,便再也不觉害怕,尽管夜幕已经降临,他还是用枯枝做了支火把,点了拿在手里,大踏步走进那座荒村。
整整一宿,他仔仔细细查找了村里的每一处角落,检查了每一具尸体,他在烧得焦黑的木屋中穿行,他甚至在翻找时碰塌了一间早已被烧得不像样子的草棚,险些将他埋进废墟之中。直到天色蒙蒙亮起,他才总算将村子找遍,他确定,村子里的死尸中,没有丫头,也没有大哥。
这是好事,他应该高兴。但当他累得瘫坐在地上时,来不及高兴就立刻开始担心。丫头才只有不到五岁,她那么小的年纪,是如何将阿爹埋葬,又是如何离开了这里?或者说,她又能去往何处?
荆南回想起那日的情形,一个细微之处让他很是在意。当时情况紧急无暇多想,但如今茫茫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这件事便又从心底浮了上来——那天丫头手中紧紧捏着的布条。
他很确定,那布条的材质与颜色都是当天大哥穿得那件衣裳的,可是,当他在村外的树丛里找到丫头时,大哥并不在她身边,但可以肯定,他曾经在她身边。因为当时的树丛里还有他们砍回来的柴,从村子去山里砍柴的路不算近,丫头这么小的人根本不可能将那样多的一捆柴从那么远的地方背回来。甚至这小丫头常常一上山就开心地蹦蹦跳跳,等到下山时就喊着累了,要他们抱着才肯回家。所以那柴一定是荆北背下山来的,并且两人该是到了丫头所在之处才分开的。
尽管荆南万分不愿这样去想,但还是有一个画面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小小的丫头一个人蹲在草丛里,荆北丢下她,自己跑了。而在他离开之前,衣摆被丫头扯住,扯下了一块布。可结果是,即便如此,荆北还是走了。
想到此处,荆南不禁打了个寒颤,不断摇头告诉自己不会是这样,一定不会。至于真相究竟如何,荆南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都在羊桃树下等着丫头回来找他。他搭了草棚,每日打几条鱼,隔三差五拿去集市上卖,以此为生。再后来,他就遇到了范蠡。
想到范蠡,荆南只是撇了撇嘴,不再多想,抬头一看,已经走出了山路,到了村口。此时薄云笼月,一片黑暗将天地万物都模糊得不清不楚,显得这片荒村废墟更加瘆人。
荆南长长叹了口气,告诉自己,于他这样的穷人而言,那位范大人的一番言谈确实让他有了变强大的渴望,然而,于范大人而言,也许不过随口一提的玩笑而已,也未曾放在心上。既然如此,他又为何当真?眼下他要做的,只是在那里等着丫头回来,尽管他早已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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