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这天,姑苏郊外的薄暮下,细雨初停,翠色阴阴,抬眼可见水流轻寒,燕鸣新啭。那些柳意新萌,花开半蕊,比起□□喧妍的烟花三月,更有着琵琶半遮面,海棠初卷帘的意蕴。
刚从寒山寺进香回来的陆晓棠,虽是木然坐在轿中,但直觉告诉她沈宅已近,忍不住掀帘凝望。眼前的沈宅,是雪墙青瓦的一片宏阔宅院,飞檐俊壁,丹阁香树,看上去仿佛海棠依旧,春风如故。眼眸转处,西墙下几株红梅宛如佳人倚墙,正破蕊噙香,婷婷欲语;不远处的墙角有一片修竹,几畦春韭,正有笋尖钻泥,韭芽抽翠,一片生机勃勃。
偌大沈宅,像是笼在淡淡雾气中的海市蜃楼,静谧清灵,若虚若实,合眸时,一阵游离的缥缈感倏地漫过陆晓棠心扉。
沈宅围墙外的这一切,在陆晓棠看来,还是那么美,只是美得寂寞无主,美得寒凉萧索,生机里簇拥的,不是□□希望,而是衰亡厄运。斯景越是美丽,陆晓棠的心里越是悲苦。
此时的沈家,已然陷入厄运驱杀,却根本无能为力,只等京城庙堂里那把高悬的利剑,被遥远的帝王手一挥而下,一切曾经周而复始,长久存在的生活,便会化为乌有。这个百年,甚或是千年的沈氏名门,便会在骨肉离散中倾覆坍塌。
沈家所有人都在凄惶寥落里熬着日子,等着转圜无望的尘埃落定,绝望、不甘、无奈,早已攫紧这座深宅内的上下老小。
这片熟悉无比的早春秀色,年年如约,岁岁堪赏,此刻依旧在烟雨迷蒙中绽放着。对于不能继续拥有的世界,再美,也是提前消逝的明日黄花,何必再去触动心怀。陆晓棠缓缓放下轿帘,黯然回宅。
沈家祖宅建在雪塘堰南北贯流的礼河旁,典型的明时园林风格。与一般的苏州民居临水而建不同,沈家的整座宅院近水而不临水,与静静流淌的礼河融合得又是十分自然,临河望去,粉墙黛瓦,重檐飞翘,古朴厚重间透出经年积聚的一股超然气韵,大家风范。
沈宅的重檐门楼,以青砖雕砌,高峻凛然,朴素清雅,砖刻横额“耕读修本”四字,阶下两侧种植桂树和海棠。进入宅院内部,五落六进的大格局,布局考究,错落有致。木梁结构的屋宇高大敞亮,回环大气,一应简单素雅的色调和造型,静逸,沉稳,透着昔年的从容不迫,氤氲着旧日的书香墨韵。
丈夫沈松言和弟弟陆曦白都不在家里。桌上放着丈夫留的信笺,说是急到金陵江宁府去打探新传来的消息,和曦白乘船同去,尽早返回。三个月来,沈松言和陆曦白不时往返奔走于江宁府和苏州府之间,只差北上京城了,虽然明知徒然,还是不愿眼睁睁坐以待毙,宁肯这样一次次水陆不辞,舟车前往。
陆晓棠知道,大家都害怕那种死寂般的等待,不想承受束手无策的不甘。就像她自己明知无力回天,也还是一趟趟前去拜求菩萨,权算是不甘束手的最后一点努力。
入夜天晴,初春的月亮出来了。
今天是二月十五,春天的第一个月圆之夜。
陆晓棠坐在妆台前已经好一会儿了,容色素淡,钗环尽除,只有愁云仍在眉间,此刻亦无心照看镜中自己的姣好容颜,便把目光投在雕花紫窗外的一轮明月上。
初春的第一次月圆,清寒犹在,皎皎照床,果真是“明月不知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只是这恨与苦,对于沈家来说,又怎是一个知与不知间的漫漫承受。
整整一个冬天了,刀俎之上的鱼肉,又能做什么呢?曾经一向遇事笃定淡然的陆晓棠,此刻不禁哀叹自己,除了这些无用的忧思焦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一次次寺庙进香,虔心求佛了。
想着寒山寺香雾缭绕中的佛前长跪,心里仿佛微微得了一丝安慰,便又合手把那祷愿的话,向着窗外圆月默念一遍,才牵衣上床,疲倦不已的身心,期待多日失眠后的一次入睡。
丫鬟鹿儿捧着几枝含苞半放的红梅走进来,试探着问,要不要□□瓶里。陆晓棠呆呆盯着那束红梅好一阵,方点点头。檀木案几上的青花瓷瓶里,顿时漫起了暗香浮动的一盏生机。
陆晓棠这才发觉,屋子里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生机了,而昔年的她,是最爱用花草枝叶装点屋子的,四时不辍,尽日为伴,特别是冬春两季的梅姿香语,是她从不放过的赏心乐事。
然而这个丁酉年的冬天,沈宅内外,梅花照旧开开落落,她却熟视无睹了整个冬季。现在又到春梅盛放时节,也许,这是此生最后可领的江南梅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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